周五那天，高昱破天荒在教職工宿舍睡了個懶覺。

收到了諸葛佳發來的會議安排，他才起身洗漱，打開衣櫃挑了套西裝，把自己拾掇一番，重拾些許豪門闊少該有的排面。

教職工宿舍到行政樓距離並不遠，不必擔心途中會撞見老熟人，他慢條斯理地走過去，踩著點推開會議室的大門，合該出席的校董會顧問、理事全都已經到了——誰也不敢搶了為天集團太子爺壓軸出場的戲份。

高昱掃了一眼，除秦校長和豐大幾個說得上話的領導，大都是生面孔，不過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敢冷落他這尊來送錢的大佛，各個擺出熟絡的笑容，爭先做著自我介紹。

高昱確實不喜歡和這群人打交道。

但是，很擅長。

寥寥數句，高家少爺就和所有人打成了一片，甚至約好下個月得空，一起到高家經營的某個休閑山莊裏吃頓便飯。

見新晉校董這樣好說話，校方報告完豐大國教院一年的工作情況後，立刻遞交了新的預算計劃書，高昱一邊耐著性子看計劃書，一邊觀察著參與會議的每個人，腦子裏那根神經一刻也不敢松弛：這點錢對高家而言，不多，如果真能用在刀刃上，改善學生們的學習生活環境，那一定得給，就怕有人打著為學生著想的幌子，把錢偷偷放進自己的口袋。

既然向高大海許諾過能當好這個校董，高昱自然是有備而來，他將計劃書裏的每條每項詢問的詳盡，盤到最後，連秦校長額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直嘆這位小高總比上了年紀的高總難對付的多。

趁上半場會議結束的休息時間，一個理事說起自己早上過來的時候看見操場那邊架著“搖臂”，問是不是有劇組在學校取景拍攝。

“喔，是國教院在拍新的宣傳片。”諸葛佳將整理好的會議記錄放進文件袋，“高總特別讚助的。”

有人提議過去看看，高昱擺了擺手：“我就不去了。”

“高總不過去嗎？”

“沒什麽興趣。”

我自己布的局，好不容易才支開小鳥兒，怎麽可能去自投羅網？高昱輕笑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忽而聽見諸葛佳的聲音再度響起：“……在操場就是拍些學生的文體項目，男生打籃球，女生跳啦啦操之類的鏡頭。”

“什麽？”高昱一驚，嘴裏的咖啡沒來的及咽下去就吐了出來，他狠狠擰眉，不自覺地揚了聲音，“什、什麽操？”

“啦啦操。”諸葛佳被校董反常表現驚愕到，不明所以地解釋著，“就是運動會開幕式上經常會有女生表演的那種——這也算咱們國教院學生的一種風采展示嘛，放在宣傳片裏會很活潑、朝氣。”

“穿短裙、拿花球的，那種？”

“呃，是、是啊。”

那我家小姑娘豈不是也在跳？

我都還沒看過，憑什麽讓她跳給那些混小子看？

高昱在腦海裏想象了一番塗羽舉著亮片花球笑嘻嘻給別人加油的樣子，當即瞇起眼睛，不淡定了。

他沈著臉起身：“那我還是過去看看吧。”

諸葛佳：“……”

秦校長：“……”

其他人相互遞了個眼色，接連露出“到底還是氣血方剛的小夥子啊”之類的神色。

高昱一手墨鏡一手口罩，正準備全副武裝離開會議室，甫一起身，卻聽見很有節奏的敲門聲，繼而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不好意思，打擾各位了——方老師讓我過來問一聲，說文體項目的拍攝已經全部結束了，希望校董和各位理事能抽空過去合影。”

高昱只覺得腦子裏“嗡”地一聲響……

是塗羽。

方天樺明知道他今天在行政樓開會，卻偏偏讓塗羽過來喊人？這分明就是要拆穿他的謊言！

諸葛連弩加上方天畫戟，好大的威力！

高昱發誓，自己這輩子沒這麽慌神過，在大草原上騎馬狂奔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時沒有，在深海潛水氧氣瓶出問題時沒有，在沙漠觀光偏離安全區遭遇沙塵暴時也沒有！

然而今天，隔著一扇門聽到了女朋友的聲音……

他的腿，在抖。

門被諸葛佳打開，依然穿著啦啦隊隊服的小姑娘探進來半截身子，怯怯地張望著，目光很快鎖定了坐在秦校長身邊的一位年邁學者——她想到孟子涵說過的話，國教院的校董是個老頭子。

老學者笑了笑，擡手指了下高昱所在的方向：“那位才是校……”

原本站在那兒的年輕男人，早已消失不見。

整個會議室都尋不到新任校董的蹤跡，而靠近他座位旁邊的一扇窗，不知何時被人拉開了。

風涼涼地灌進來，吹散一室靜默。

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的秦校長高呼著奔向窗邊：“我的老天爺，這裏是二樓！”

剛剛經歷過“跳窗逃亡”的高家少爺，正蹲坐在行政樓下的灌木叢裏思考人生：不過是談個戀愛而已，怎麽能弄得這樣狼狽呢？

沒有煙。

連pocky都沒有。

腳跟麻了，小腿還在抽筋。

不知道是從哪一刻起，全世界好像都開始和他作對——只因他一時玩心大起，撒了個慌，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最初謊言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從不痛不癢，到渾身煎熬，當他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然身陷雷池，每走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

這種見不得光的日子，到底要過到什麽時候……

可如果現在攤牌，那只極度厭惡謊言的小鳥兒，一定會撲騰著從他的掌心中飛走。

想要留住一些東西，就必須付出代價。

高昱望著天空，失神地嘆了口氣，緩了好一會兒身體和心靈上的疼痛，確認秦校長和諸葛佳他們沒有追到這裏來，這才站起身走了兩步，可惜天不遂人願，他又聽到了一聲叫人汗毛倒數的呼喚。

“高昱？”

沒有剛才的聲音那般可怖，但足以也叫人很不好受，他認命地轉過身，沖留著黑長直的女孩子笑了一下。

同樣身著啦啦隊服的孟子涵睜大眼睛，快步走過來：“真的是你啊？你在這裏做什麽？還……穿成這樣？”

不得不說，西裝是男人的加分項。

高昱本就肩寬腿長，身材絕佳，換上這身裁剪精良的高定西裝和程亮的牛津皮鞋，著實英俊得叫女孩挪不開眼。孟子涵雖瞧不上“打飯小哥”，卻打心底裏承認塗羽審美在線，面前這個男人，是真的很帥。

高昱懶懶地回答他：“我來行政樓上班了啊，要穿正式點。”

“喔，塗羽提起過。”孟子涵目光不離他，忍不住又問，“你沒事吧？我剛剛好像看到一個人從二樓……呃，是你嗎？”

“沒事。”他隨口編了個由頭，“剛才在擦二樓的窗戶，沒抓穩，索性就跳下來了。”

孟子涵做了個很驚訝的表情，想了想，又說：“對了，塗羽去樓上會議室找人，一會兒就下來，我在這裏等她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等？能看到她穿啦啦隊服哦！我們班今天代表國教院拍宣傳片呢，我拍了很多視頻，回頭發朋友圈，你記得給我點讚喔！”

高昱點點頭，說自己還有事，要先走了。

沒走幾步，他又轉身叮囑孟子涵：“對了，能不能別把在這裏遇到我的事告訴塗羽？”

“為什麽啊？”孟子涵撩了一下長發，“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就……其實這份工作挺辛苦的，也挺危險。”高昱笑了笑，“我這不是怕她擔心麽？謝啦！”

他的笑容太過真摯，實在令人無法拒絕。

孟子涵“喔”了一聲，點頭答應了男人的請求。

十分鐘後，孟子涵終於在行政樓下等來了塗羽。

見室友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她快步迎上去：“怎麽樣，怎麽樣，見到校董了嗎？”

塗羽抓了一下頭發：“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校董他因為不想給國教院投資建AI實驗室，被逼急了，直接跳窗跑掉了。”

孟子涵咋舌：“真的假的？”

塗羽兩手一攤：“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一進去，他就跳下去了……然後那些顧問和理事七嘴八舌分析了一通，大概，就是這麽個情況……我都不知道怎麽和方老師說，就這樣說，他能信嗎？哎呀，早知道就該讓諸葛老師打電話給他說明情況……”

“哇哦，那老爺子身體挺好的。”

“國教院校董應該不止一個人，反正，跳窗這個年紀不大。”塗羽努力回憶著走進會議室後看到的細節，“我看他穿藏藍色的西裝，一下子就躥到窗戶外面去了，背影看著絕對不像老人家。”

孟子涵眉眼一垂，喃喃道：“藏藍色的西裝……跳窗？塗塗子，其實，我剛才……”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思考著，舔了一下唇。

塗羽推她一把：“怎麽了。”

孟子涵不說話。

半晌，她彎起唇角，親親熱熱挽住塗羽的胳膊：“沒什麽啦，我是想問你要不要偷偷去買奶茶，我好渴喔……反正校董也不見了，咱們等等再回去，方老師也不會說的。”

塗羽露出了“達成共識”的表情。

兩人手拉手一路小跑，奔向最近的奶茶店，孟子涵點了杯厚乳臟臟奶茶，請塗羽也喝了一杯。

“塗塗子，你和高昱交往也有一段時間了吧？”剝開包裝紙，孟子涵貼心地將吸管遞給塗羽，“很少聽你說他家裏的事呢，和我說說唄。”

“怎麽忽然想起來問這些？”塗羽戳開奶茶蓋，吮了一口，睫毛顫了顫，露出滿足的神色，“我覺得高昱他有一點點自卑，平時都不怎麽提家裏的事誒，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沒什麽啦，就是……好奇。”孟子涵歪著頭笑了笑，“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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